第九章 同舟共济
展昭心中明白，他们身上衣裳都是从大船上带下来的，做工用料甚是讲究，一看便知身份不凡，明日从陆上走，自然还是得小心些为好。
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满手的冷汗。
宁晋恼怒道：“怎么是我！”
展昭点头：“那夜只有我和子楚兄与追魂使正面交过手，他们对你和白小姐几乎没有打过照面。如果殿下允许的话，我想与子楚兄带账册先走。”
方才几套衣裳都拿给宁晋先试穿，听见有人在外敲门，他以为是吴子楚将衣服拿过来，并不在意，仅披上深衣便去开门。
莫研发愁，“账册和白小姐都是重要证据，若是被他们追上岂不是糟糕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
莫研听得噗哧一笑，微不可闻地嘀咕道：“千岁千千岁，难怪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。”
“你还要么？”
“别动不动就想着拼命，不是拼命就能解决所有事情。”展昭沉声道。
白盈玉略一迟疑，家败至此，再拿自己当大小姐确是可笑，遂上前盛粥。好在粥的味道着实不错，丝毫不觉难以入口。
“他的伤是有些麻烦。”莫研铺好被衾，没留意她的神情。她也有些发愁。五个人中宁晋和白盈玉不会功夫，展昭受伤，只剩下自己和吴子楚。当真再与杀手对上，只怕是在劫难逃。
“我要出去！”她的声音低低的，隐约带着哭腔。
已是日中，太湖之上，一艘装潢华丽的大船正乘风破浪而行。
“这鱼粥味道很好。”莫研已经盛了一碗，递给展昭。
“莫姑娘，醒了！”吴子楚笑道。
她又冲展昭笑吟吟道：“补补你的腿。”
吴子楚笑道：“用得是宫里秘制的金疮药，姑娘可以放心。”
吴子楚有些不解：“明摆着？”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吴子楚有些明白了，“白宝震为了敛财，私自开矿。”
“我和展大人有要事相商。”
“账册和白小姐分开来走。”莫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，起码确保两者其一能安然到达开封府。
“难怪我头疼，一定是冤魂在作祟。”莫研恍然大悟。
见他挣扎着欲施礼，宁晋连忙拦住：“得了得了，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这些虚礼。当真要谢我，别再给我下套子就成。”
“莫姑娘，明日你与殿下同行，千万要谨慎行事，莫出意外。”
船在水中载沉载起，展昭素日睡得便浅，加上有伤在身，难以深睡，神志介于半睡半醒之间。只听见外间流水淙淙，遥远而熟悉，仿佛身子又回到了那夜的荷塘之中，在水中浮浮沉沉。
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
“……那你替展昭渡了几次？”宁晋表情古怪。
“后来呢……”
“烧死了？”众人同时一惊。
“殿下，这矿会是何人所开？又为什么要废弃？”吴子楚心中疑惑。
他差点和又折回来的莫研撞到一起。
“来了！来了！肯定是那些冤魂，怎么办？……”莫研吓得揪住展昭的手，头深埋下去，紧紧地闭上眼睛。
此情此景，莫说是宁晋，便是吴子楚白盈玉也为之侧目。自与展昭相识以来，吴子楚还从未见过他对女子如此，略一思量，唇边浮上淡淡笑意。
“不妨事的，有子楚兄在，即便是遇上他们，也可以脱身。”
雨直下了一夜，除了莫研，其他人或心神不宁，或心事重重，几乎皆是整宿未眠。白盈玉心中最为复杂，她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残忍之事会是自己爹爹所为，之前也只是隐约知道白宝震受命于人贪没银两，但她也总觉得爹爹是被逼如此，定然有万般无奈。仔细回忆小时候，爹爹在此地当三年县令之后便升了通判，家里好像也是在那时候也宽裕了许多，爹爹的其中两房妻妾便是在那时候迎进门的。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是否与此事有关，若是无关，是否还会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、更可怕的事情隐藏在黑暗之中。
……
“你哪来那么多事，我有那么不中用吗！”宁晋不耐烦。
一局下毕，宁晋正想数目，抬头见展昭唇边浅浅的笑，索性也不数了，叹气道：“没劲没劲，赢了不高兴，输了你也不着急，和你一块下棋可真没劲。”
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
说到此处，展昭自水中昏迷，之后的事情浑然不知，他看向莫研：“我记得你好像带我从水底走。”
莫研认命地放下包袱、佩剑，同时摇头叹气：“这些官家小姐就是别扭，若我也不是姑娘，难不成她还呆在底下等着过年不成。”
莫研出了洞口就跃到坡上，在她看来，距离尸骸是越远越好。白盈玉瞧她面色青白，不由奇道：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正在这时，突然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，接着单薄的木板门被什么人砰砰砰地敲着……
吴子楚还欲说话，莫研在旁笑道：“吴大人莫担心，还有我在呢，担保他好端端地到京城。”她不说这话还好，说了这话吴子楚倒更担心起来，倘若真的出事，就莫研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，如何能护得宁晋周全。
此时展昭刚刚沐浴完毕，他素性喜洁，这几日连连颠簸，灰土满身，汗水粘连，早觉身上不适。伤腿虽还不能碰水，他仍掬水而洗，头发也一并细细洗净。
莫研很方便地指指宁晋：“我在想，殿下是否可以让扬州知府派些人手护送我们。”
宁晋凑上前瞧木桶内，香归香，却仅仅只是一桶粥而已。看那婆娘放下碗筷就出去了，他不由奇道：“连小菜都没有？就光吃粥？”
由于刚下过雨，山路上满是泥泞，又湿又滑，白盈玉穿着绣花鞋已连连打了好几次滑，幸而扶住旁边的树才稳住身子。在半山处小拐角，她一个不留神，又是脚下一滑，慌忙要去抓树，却抓了个空，身子斜斜就滑了下去。
用毕饭，天色已黑，吴子楚和莫研商量好各守前后半夜，众人方各自睡下。
一时说罢，众人静默，只听着屋外风急雨骤，平添了一层凄凉之色。白盈玉本觉自己凄楚可怜，此时听来，那女娃娃竟是比自己凄惨百倍不止，心中不仅百感交集。
莫研探身喊下去，白盈玉正咬着牙站起身来，还未站稳，紧接着便痛呼一声跌坐回地上。见她无性命之忧，众人也就没那么担心，毕竟因为白宝震的所作所为，她确实不太受待见。
展昭暗自长松口气，他还记得浮上水面之时莫研叫他闭气，对此并无怀疑。
附近又找不到其他船只，他们无法，只好重新回到茅舍询问最近的码头在何处，被告知若想找到船只上路，只能到扬州城去。
“你居然偷吃？”宁晋叫道。
“官矿还是野矿？”
“你们会不会调过包？”她半信半疑道。
“躲不过了再说，放心吧，我会护着你的。”
话音刚落，莫研随即没好气地暗中横了他一眼。
莫研往他身后缩了缩，趴在他耳根处，低低道：“我没胡说，你想，那么多人被活活烧死，此地必定怨气冲天，阴魂徘徊不散……”此时屋内安静的出奇，除了火盆中偶尔传来劈啪的细微声响，就只能听见她在悄声说话，声音再低，也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。
知道他的用意，宁晋摇了摇头，朝莫研的方向努了努嘴，并不出声，示意他给已睡着的莫研盖上。
“殿下见谅。”展昭微笑道。
“十年前，这里闹了场瘟疫。打那以后，慢慢地，人就都走了。”
吴子楚回道：“脚怕是脱臼了。”
连吴子楚都听得出来，展昭的语气有些重，他很少这样教训人。若在往日，听到这样的话，莫研定要反唇相讥。只是在今晚，她从这句话的后面听出了层层担忧。
他所言正是展昭心中所想。
莫研刚给自己盛了碗，闻言摇头道：“在江上多逍遥自在，你们王侯将相家里头有什么好玩的。……你不饿么？”后半句话却是对白盈玉所说。她见这位白大小姐仍旧靠在窗边，似乎没有要过来盛粥的打算。
“她就在你右手边的舱房里。”
“替她接上去不就行了嘛？”莫研奇道，此等小伤在她看来实在不值一提。
莫研皱皱鼻子，嗅了嗅：“不对吧，我怎么闻着好像有糖醋鱼的香味。”
小心翼翼地撩起裙子，她看向自己的脚，不由倒吸口凉气，脚已肿得馒头一般大小。
小船扬帆而上，虽是逆水而上，幸而一路顺风，倒也行得颇快。
她实在饿极，循着香味，径直出门而去，留下宁晋目瞪口呆。
半晌听不见莫研说话，展昭侧头一看，她鼻息浅浅，却是不知不觉间已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。暖暖火光映在她脸上，眉头紧皱，眼角的泪迹犹在，不禁叫人心生怜惜，想将她挪到旁边，却始终不忍。
展昭没料到是她，连忙回房拿外袍，留下莫研立在门口，神情恍惚，心中怔怔地想：难怪古人说食色性也，原来“秀色可餐”四个字也不是只能用在女子身上。
展昭给她倒了杯茶：“那就慢慢想，不着急。”
“其实我所知甚少。”白盈玉犹豫道，“……请容我想想。”
“就是这事？”他只好尽力作平静状。
莫研满脸焦急：“糟了！白家大小姐还被我塞在桥洞里，怎么办？”
她既已如此承诺，吴子楚唯有道：“多谢。”
她理所当然地看着他。
坡上的展昭和宁晋听见了白盈玉发出比方才响上一倍的痛呼。宁晋连连咋舌，转头看展昭：“怎么那么大动静？”
“疼……”只揉了几下，莫研就叫起来，可怜兮兮地瞪他。
宁晋哪里见过这个，顿时胃内翻江倒海，侧过头去干呕。
展昭静静地躺在床上，虽然脸上仍旧没有血色，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惨白。她拿起他的手，轻扣脉门，脉像虽弱，却已平稳，想来并无性命之忧。
吴子楚笑着对展昭解释道：“我赶到的时候，迟了一步，正好看见你落水。莫姑娘就带着你潜入水底，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走水路出去。甩掉追魂使后，为了找你们，我和殿下去了知府衙门，让他们叫来了熟悉姑苏水道的人，沿着荷塘出水的河道去找，先找到的还是白小姐……”他笑瞥了莫研一眼，“……塞在桥洞里，都快冻僵了。”
莫研本就胆小，情不自禁地攥紧展昭的衣袖，偏偏还要侧着头问：“怎么连小孩都要烧死？”
“多谢宁王殿下相救。”
宁晋瞥她一眼，不为所动，淡淡反问道：“如果不是他开的，他如何知道要封掉泉水？”
“……多谢，我包袱里还有衣裳。”白盈玉不知其用意，细声推脱道。
“这水会不会就是通向三水铺的那道泉水？”宁晋自言自语，“他们凿矿，却凿穿了泉脉？”
“……”
巡夜回来的吴子楚听了计划之后立刻否定：“我不能离开殿下。”
一会功夫，老婆婆煮了姜汤出来，众人喝了。她又拢了一个火盆在屋内，小屋狭小，众人干脆围着火盆席地而坐，方觉渐渐暖和起来。
莫研也不推辞，笑吟吟接过来，略加翻弄：“看不出你还挺有钱的。”
莫研大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，“你是担心白小姐吧。放心吧，她是重要人证，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绝不能出事，我也会拼命护她周全。”
展昭沉默半晌，方沉声道：“……不如，我们分两路走。”
想起方才自己还夸她厨艺好，宁晋恨不能把舌头咬掉，现下咬不掉舌头，只好又多吃了两碗粥。
莫研冷哼了一声，转身到展昭床边坐下，声音清脆：“那我们就下船！……哦？”前半句话斩钉截铁，后面句的“哦”字却是朝着展昭所说，带了丝询问的语气。
“好了。”
展昭上前道：“白小姐，令尊已故，生前是非对错展某不敢评判，自有公论在人心。望小姐节哀顺变，尽己所能，也为令尊积些功德。”
现下，他们不得不走十几里山路到最近的瓜镇，方才能雇到马车去扬州城。
应门的是位双目失明的老婆婆，听他们语气和善，又是浑身湿透，遂将他们迎进屋内。吴子楚不待宁晋吩咐，便上前塞了些碎银子给老婆婆，央她烧些热水给他们驱寒。
次日清晨，众人再次谢过老两口，看他们日子艰难，又给了些银两，便往河边而来。
她巴不得立时立刻就狂奔出洞，却不知是否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又躺着几具尸骸，一想到也许来路上说不定就有，她的双腿就直发软。
吴子楚蹲下身子，翻检尸骸的衣裳，犹豫道：“好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衣裳。”
虽然仍旧很痛，白盈玉咬咬下唇，硬是忍下来：“……能走。”
“这都是什么人！什么人……”宁晋气极。
“矿洞？！”
她接着点头。
“……”莫研呆了一瞬，随即跳起来，紧张问道，“展昭呢？”
她转而嫣然一笑，自顾拿着巨阙边走边欣赏起来。
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，厨子胡乱做，客官也就胡乱吃。一路行来，甚是疲劳，大概是饿极了，连宁晋素日锦衣玉食的人也没有再挑剔。
“这衣衫可有点别扭……你怎么也在这里？”宁晋看见莫研在内，奇道。
她点头。
展昭无奈点点头。
吴子楚背转了身，莫研半蹲下身子，替白盈玉除下鞋袜，缓缓转了转，猛得往上一推……
展昭腿上，箭已经拔下来，裹着厚厚的纱布，透着股清凉的药味。莫研长吁口气，复细细替他盖好，才转过身来。
“那丫头怎么了？”给他让出空的时候，宁晋貌似随口问道。
门打开，一位身穿蓑衣的老汉挟着满身的雨珠进来，看见一屋子的人，愣在当地，老婆婆向他解释后方明白。
莫研没再点头，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转向展昭：“这个人是不是宁王的奶妈易容改扮的？”
四周一片寂静，只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舷的波浪声。宁晋裹着袍子，大概是不适应，皱着眉头硬睡；白盈玉在另一头的窄榻上已然睡着；而莫研就半靠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，双手环胸，浅浅而眠。
“大娘，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地里？”宁晋问道。
莫研看面前三人均是满脸诡异的神情，转瞬便明白原因何在。
莫研接过镐头，曲指轻扣早已锈得不成样子的刀刃，提不起兴致道：“原来是个矿洞，还是废弃多年的。”
莫研迟疑地在他腿上打量了一番，道：“就是个废矿，没什么名堂。”
“殿下脾胃弱，不可让他吃过多寒食。”吴子楚想了想，眼下正是出螃蟹的时候，“特别是螃蟹，他虽爱吃，但绝对不可以多吃，顶多让他吃两只。”
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，展昭撑起身子，沉声道：“我下去看看。”
矿洞内漆黑一片，吴子楚晃亮火折子，走在最前面，宁晋紧随其后，展昭和莫研走在最末。莫研本不想进来，方才在洞口就觉得内中潮气很重，又是废弃很久，肯定蛇虫鼠蚁少不了。但吴子楚大概只顾得上宁晋，展昭终是带伤之人，她不放心，只好跟着进来。
吴子楚自然知道他这是气话，朝莫研道：“我们若要动手脚，又何必要将你们救回来。”
虽然众人衣裳尽湿，幸而所带包袱里层都是油布所缝，换洗衣裳都未湿，莫研和白盈玉避进里屋，换好了衣裳才出来。展昭他们也已在外间换好，吴子楚又替展昭重新换过伤口上的药。
“那怎么办？”
“她怎么了？”莫研喊回去。
脚肿成这样，居然都不吭声，这位大小姐当真倔强，倒是不易，其余人皆默然。
众人听得心惊，白盈玉战战兢兢问道：“那她爹爹就不管她么？”
“是位姓白的大人，叫什么我老婆子也记不得了。”
展昭苦笑，这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。
吴子楚摇头叹道：“这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！”
莫研不答，突然满脸喜色道：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“那位白小姐还确实是挺麻烦的，水路也不算长，我起码渡了十几次气给她，”莫研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，摇头叹气，“真是累人。”
展昭道：“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。”
“殿下体恤，展昭自是感激不尽，但此事重大，展昭万不能以一人之躯拖累大家。”展昭颦眉，“展昭也以为换船较为妥当，只是委曲殿下了。”
“后来就上岸了，再后来我也昏了，再再后来就到这船上了。”她简单道。
“睡这么久？……当真没有受伤？”
行了一小段路，便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……脚下渐湿，这矿洞地势斜斜而下，水位慢慢的在升高，几乎已覆过众人脚背。
宁晋从未习武，弄不清闭气究竟怎么回事，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追问。众人便开始相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。
竟然有如此官府，展昭心中恼怒，又觉肩膀微湿，转头一看，却是莫研听得伤心，埋头在他肩上大滴大滴地落泪。
“真痛起来，我担保她就想不起自己是官家小姐。”
“是啊。”
吴子楚看这茅舍仅有两间房，里屋自然是那老两口歇息，他们一行人这夜怕是要在地上将就着过了。宁晋毕竟身份尊贵，他寻思着要找些柔软的物件给宁晋枕垫着，细细翻了包裹，找出了件自己的夹袍，欲给宁晋垫在身下，好能和暖些。
莫研冲他嫣然一笑：“方才在后头，我已吃过一些了。”
“什么东西？”
“多半是。”
“那她爹爹呢？也走了？”莫研声音瓮瓮的。
白盈玉闻言也是脸色发白，此行所遇之事实在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。在家千日好，出门一日难，这话竟是一点都不假。
老婆婆又取来烧火棍，吴子楚接过，捅了捅火盆里的炭灰，火光明灭不定，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诡异之色。
“不愧是宁王，出手就是大方。”莫研笑吟吟道，忽然又想起什么，手往怀中摸了几下，脸色一变，“账册呢？”
展昭微微一笑，轻轻朝她摇了摇头，示意她少安毋躁，才朝宁晋道：“殿下明鉴，昨夜吴兄曾与追魂使交过手，他们很快就能查到吴兄是殿下的属下。江湖杀手拿钱办事，不分高低，不论贵贱，殿下金体贵安，展昭只怕到时连累殿下。”
宁晋好不容易止了呕，回头瞧见展昭和莫研已出去，不是滋味道：“这丫头……猫儿对她够上心的。”
荷茎在周身轻摆，他看不清眼前发亮的是星星还是那人的眼睛。那人对着他伏下身来，嘴唇柔软的触感，一小股清泉般的气体注入他的体内……
因为一大早就要起程，生怕到时候雇不到马车，莫研匆匆用汤泡了两碗饭咽下去，就跑到外面去雇马车，才一会儿就复折回来，嬉皮笑脸地朝展昭伸手：“人家要定金，我身上没银子。”
出乎众人的意料，莫研非但没有丝毫腼腆，反而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：“那当然，我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，讲得就是一个‘义’字，行侠仗义方显我辈英雄本色。”此刻的她早已把那时对展昭的紧张和焦虑抛在脑后，就算想得起来，她也不会深究，多半认为自己确是以情义为本。
“呸呸呸，你宁王我是千岁千千岁，能有什么差池。你就跟着展昭，把账册送到了就是头功一件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了？”
宁晋问道，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到处乱瞄，就是不朝地上去。
一直以来觉得她像个孩子，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里，看着她的睡颜，他脑中异于平常地乱糟糟起来。她睡着时候的样子似乎和平日醒时不大相同，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哀伤，那模样让展昭想起那夜怕蝉叫时的她。
宁晋在旁连连摇头叹气，同情地看着白盈玉。
“这不是明摆着的嘛！”宁晋拿起水囊，似乎想递给尚在反胃的莫研，又有些踌躇，见展昭已上前轻拍她的背，悻然转开，顺手自己饮了一口。
尚在大堂之中，莫研也不方便多作解释，把手中另外几套衣裳递给展昭：“这是你们的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
白盈玉的脸色愈发苍白。
“骨头接错了。”
展昭点点头，也不动身子，只合上双目养神。
“头有点疼。”
他直起身来，莫研分外殷勤地给他倒了杯茶，赞叹道：“这么快，下次我若脱臼，一定请你替我接上。”
“哦……”
这个“我们”自然是指她和展昭，多半还有白盈玉，宁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。
莫研听话地坐下，果真开始慢慢想，时不时往他身上偷瞥一眼，又飞快地缩回去，眉头却是越皱越紧。只是展昭就在眼前，她的脑子便如糨糊一般，半天也没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。展昭也不催她，只静静坐在一旁。
“多谢殿下。”展昭笑道。
莫研觉得无趣，刚想扔了镐头，又被吴子楚接了过来。两人即挟了白盈玉跃上坡去。
此话听得宁晋和吴子楚直摇头。展昭无奈，刚想开口，白盈玉却已抬起头来，满脸泪迹地盯住莫研，片刻之后，哭得更惨了。
“知县可是白宝震？”他问道。
溯洄而上，道阻且长。
他的手暖暖的，和她直冒冷汗的手正相反，莫研定定心神，艰难万分地跟着他往洞口挪去。
莫研点点头：“你可真够沉的。”
按目前的情形，他们已被杀手盯上，且展昭又受伤，走水路自是再好不过。虽说慢一些，但还得保证白盈玉安全，还是稳妥些较好。
“白宝震……”老婆婆在口中喃喃念了几遍，“对对对，就是白宝震白大老爷。”
莫研对于走水路倒是没意见，只是觉得此船太过华丽，实在招人耳目，她提议换船。
“说得也是。不过就是问问嘛，还是宁王呢，用不着恼成这样吧。”莫研嘻嘻一笑，把账册揣进怀里，“对了，有吃的没有？”
“展某失礼。”
“怎么不管，可那是官差办事，拦也拦不住。”老婆婆声音微颤，当年的情形犹如在眼前一般，“那女娃娃拼命叫‘爹爹救我！爹爹救我！……’嗓子都叫哑了。她爹爹虽说平日里不待见她，可终究是亲生的闺女，拿了鱼矛就往山上冲，被官差打断了腿，从山上滚了下来。”
紧接着她又掀开被衾，想查看他腿上的伤……
舱内，展昭与宁晋正在下棋，吴子楚在旁观战；白盈玉独自支着肘，望着船窗外的缥缈水雾，一径怔怔出神；莫研不耐窝在舱中，闲来无事，便去帮忙船家烧饭。
看她一派轻松，也许运气好的话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，一路平平安安到京城，展昭希望是自己多虑了。
展昭忽地想起来时包拯曾经给他看过白宝震的大概资料，隐约记得白宝震是在扬州某地当过三年知县。
“亏得你是。”展昭微笑。
倒是白盈玉还从未走过山路，素日最远也不过是去庙里进香，还是乘着轿子去。如今只走了不到五里路，便已经吃不消，看上去倒比展昭还要吃力些。偏偏她也是倔强之人，经过昨夜，她只当众人瞧自己不起，虽然腿脚酸痛，仍自强撑着，不肯开口说半字，蹒跚着走在最末。
“已经开始收口，没什么大碍。”
“唉，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。”莫研安慰他，“放心吧，你家宁王胖了瘦了我管不着，不过你是替我送账册，我一定保你家宁王平安无事，便是我拼着自己性命不要，也会护他周全。”
瞬间，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白盈玉身上，几乎将她看个透心穿。
“还有几天方能到京城？”她初次上京，心中没底。
展昭微微一笑，自然不会接话。吴子楚也知道自己啰嗦了些，无奈地瞅着莫研苦笑，让这么一个小丫头来负责宁晋的安危，他着实放心不小。
老婆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，知道分量不少，颇为惶恐，颠颠踌躇了半日，从箩筐里掏摸出几大块生姜，才道：“雨水冷，我还是给诸位大爷小姐烧锅姜汤。”
“她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娃娃生下来身子就冷了。孩子还果真就是一对双棒，可惜男娃只活了半天，不吭不哈地就没气了，只剩下这女娃娃。村里人都说这女娃是个祸星，克死了娘，又克死弟弟。她爹爹也不喜欢她，成天打打骂骂。我记得女娃娃才五岁光景，有一回她爹爹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，脑袋正碰在磨盘上，”老婆婆摸向自己鬓边，“就碰在这，流了好多血，她爹爹也不理，还是我老婆子看不过去替她上的药。”
“聪明人都会换船。”莫研笑眯眯地接着夸他。
莫研没理他，笨拙地安慰白盈玉道：“不哭不哭，他说的是你爹爹，又不是你。你爹爹做了那么多坏事，被人杀了，也算是死有余辜……”
展昭起身，从包裹里掏出银票，只给自己留了一张，其余的都递给莫研：“你拿着，以备不时之需。”他也不知她会遇上什么事，除了多留些银两给她，实在不知该做什么。
“你怎么知道是矿洞？”
几缕发丝自鬓边垂下，轻轻地沾在她的唇边，展昭伸手替她轻柔拂开。她脸上那几道血痕已淡了许多，鬓边却有这一道极浅的月牙形疤痕，不细看却是难以发觉，也不知她又是何时伤的。好歹是个姑娘家，怎的弄得脸上都是伤，展昭轻轻叹口气，将那几缕发丝掠至她耳后。这小小的碰触惊醒了莫研，以为有人来袭，睁眼望来，见是展昭，才重新合目睡去。
闻言，吴子楚一直不知该如何接话，只好带着笑看他。
“为何搬走？”
“他的伤势如何？”莫研问吴子楚，她生怕展昭淋了雨，对伤口不利。
“不行，这如何使得。”
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，展昭和吴子楚只得在旁静静不语。
众人只好冒雨再往前寻去，行了约半里地，方见前面有一处茅舍，隐隐可见炊烟袅袅，应是有人居住。众人大喜，忙上前叩门。
山路颇为难行，加上展昭和白盈玉皆有伤，直到近黄昏时才到了瓜镇。众人寻了家冷清的客栈打尖，白盈玉蹒跚坐下，一路行来，她的脚已痛到麻木。
“我从殿下小时候就一直跟着他，他有时难免急脾气，心地却极好，你凡事莫与他顶撞，顺着些才好。”
两本薄薄的账册好端端地裹在其中。
“请殿下先行歇息，我还有事要与展兄细商。”子楚起身送宁晋出门，抬眼看莫研也正欲起身，忙道，“莫姑娘且留步，我还有话说。”
身后方进来的宁晋见她此举，重重咳嗽了几声，莫研充耳不闻。宁晋见她如此不避男女之嫌，不禁摇头。
“腿都伤成这样了，你还是安分点吧。”
“那时候县太爷是谁？”宁晋几乎是咬着牙根问。
宁晋没好气：“没有没有没有！”
“笑话，怕连累我就不会救你们。”宁晋哼了哼，“再说你现在有伤在身，坐此船还可以好好养养伤，若是换了船，你以为还有时间养伤么？”
“确实没有受伤，殿下放心。”
莫研突然明白前面是什么了。
“不是我，难道是你。”莫研自顾接过展昭的碗，复盛了碗递给他。
“你觉得我吃得下吗！？”宁晋瞪了他一眼，原地踱了几步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什么，终还是往门口走去，“吃饭去！”
“怎么，你也不放心？”
连子楚也倒戈相向，宁晋无法，只好道：“行了行了……我也懒得跟你们争，等出了太湖就换船吧。”
吴子楚的眉头皱得愈发紧，话还未来得及出口，即被宁晋打断：“行了，子楚。本王心意已决，你勿再多言。”
老婆婆叹口气：“怎么说是荒郊野地呢，三水铺在八、九年前也住了不少人，只不过后来都搬走了。”
一时商定，宁晋倦倦打了个呵欠：“明日还要赶路，都早些歇着吧。”
“你以为她和你一样，毕竟是官家小姐，说话当然细声细气。”
话音刚落，莫研就已经冲出去了。
白盈玉微微一怔：“家父当时升了明州通判。”
难得的溢美之词听得宁晋头皮发麻，不禁直摇头：那位白大小姐救回来的时候都快冻僵了，亏她想的出来，把人塞在桥洞里。这个丫头还真是不靠谱。
“没事的话，我就睡觉去了。”莫研捏捏眉心，她眼皮已开始发沉。
“一任知县期满就能直升通判。”宁晋轻笑两声，“他又不是先帝钦点，能升通判，这中间不使银子，是万万不能；银子使少了，也是万万不能。”
“我也下去。”宁晋也道。
“你没事吧？能不能爬上来？”
莫研心中清楚，以展昭和吴子楚的功夫，若没有人拖累，脱身应该不难。
被对话声吵醒，莫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，聚焦到正站在自己面前嘀嘀咕咕的两人：宁晋和吴子楚。
“我不是没有想过，”展昭颦眉，“若是可行，在姑苏就可以，但如此一来，追魂使反而更容易找到我们，多几个官差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在话下。何况，我们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杀手在找我们。”
白盈玉轻咬下唇，点点头。
展昭向莫研投去闻讯的目光，后者扶着白盈玉在石上坐下，转身朝他道：“被人封起来了，很多年前废弃的。”
莫研正在铺床，不在意道：“大概吧，我也说不好。”
展昭看向她：“我记得只让你带着白小姐和账册快走，你当时怎么又回来了？”
展昭待她背转过身子，才松开蒙住她双目的手，改而握住她的手。
“有事？”展昭已重新穿好衣裳，将莫研让进房内。
“对了，再来一盘红烧蹄膀。”
展昭骤然醒来。
“姑娘莫怕，多半是我家老头子回来了。”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起身去开门。
“子楚兄尽职尽责，展昭惭愧。”
展昭见状本欲说话，莫研眉头一皱：“你不放心我？”
宁晋和展昭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。
“这倒不是什么难事。”宁晋晃晃脑袋。
展昭到午后时分方才悠悠转醒，喝过药后，因腿脚不便，只得半靠在榻上。
宁晋闻言笑道：“你可够懂得心疼自个的！”
天色阴沉，风卷着芦花逼头盖脸地打过来，只走了一盏茶功夫，雨便倾盆而至。站在一处高岗上，隔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望去，此地甚是荒凉，虽有几处房屋，却都是断垣残壁，莫说是歇息，便是想避雨都不能。
次日天色有变，晌午尚是薄云遮日，到了午后已是阴云密布，狂风大作。
“怎么了？”莫研被他看得心虚。
“您若不嫌我们冒昧，就给我们说说如何？”吴子楚知道宁晋定然十分好奇，便替他问道。
“白小姐，这衣裳有鹅黄和秋香，待会你回房试试，看喜欢哪件，你先挑。”她冲白盈玉笑眯眯道。
“殿下当心。”
在太湖口一处不起眼的小渡口，展昭一行人下了船。宁晋又命将船复开回太湖，就在湖上兜圈子。
“此番真是多亏有你。”他由衷道。
“展大人会闭气，犯不上我多事。”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。即使她再不懂事，也知道男女之间以口相就实在是大大的不妥。反正展昭当时在昏迷之中，除了她再无第二人知道。她将来还得行走江湖，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事坏了自己的名头。
展昭淡淡一笑，自取了筷子，随意在手中摆弄。
“不是。”他无奈道。
展昭距离她近些，耳力又好，听得清楚，忙忍住笑别开脸去。
老婆婆长叹了口气，失明的双目呆呆滞滞地盯着火，似乎在回忆当年的事情，良久才缓缓道：“那就从那个女娃儿身上说起吧……”
宁晋板着脸，低头品茶，谁也不理。
白盈玉被他说的一怔，当年她年纪尚幼，父亲对她甚是宠爱，怎么也想像不到背后这些残忍之极的事情。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，犹如芒刺在背，她呆呆地立在树旁，愣了许久，得知父亲死讯后一件件所发生的事情，积累的委曲齐齐涌上心头，突然哇地一声痛哭出声，泪水止也止不住。
吴子楚看见距离最近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，遂探过身子去拿，手收回来的时候握着一把镐头，递给莫研：“给，宝贝！”
“你们也是，咱们京城见。”她扬扬银票，头也不回得出门去了。
重接只能是将骨头重新脱臼，然后再推上去，幸而展昭手法很快，也不脱罗袜，白盈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叫疼，只听见骨头轻微地咔哒两声，已然接好。
虽然有些出乎意料，吴子楚仍是依命行事，将袍子轻轻覆在莫研身上。展昭轻柔地替她拉至肩上，随即向他投来感谢一瞥。
不知怎地，被他这么一说，本该愈发得意的莫研反倒没再自吹自擂，只是羞涩笑笑，低头猛喝茶。
“什么事连我都得瞒着。”宁晋冷哼，将手中衣服递给展昭，“你的。”
“要事？”宁晋望向展昭，“什么要事？”
宁晋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小油布包：“是不是这……”
展昭微微一笑：“没事，方才有些不舒服而已。”随即也蹲下身子，细细查看尸骸。
“里面……如果躲不过去怎么办？”
“会不会有什么宝贝藏里头？”莫研凑过去，两眼亮晶晶。
莫研自然晓得宁晋是在笑话她，但此时头疼欲裂，实在也没有心思去理会他，只瞧着火愣愣发呆。
“没有，只是睡着了。”
用毕房，各人回房休息。为了照顾白盈玉，莫研与她同屋，其他三人均各住一间。
莫研复坐回去。
莫研头点得像鸡啄米。
“你是说那些杀手还会追上来？”白盈玉在房内惊慌道。她试过衣裳之后才听莫研说要易装而行，她顿时大为惶恐。
看他这般模样，吴子楚忙笑道：“此次殿下为了把你们都救回来，着实费了不少周折，连姑苏知府衙门也惊动了。”
宁晋不答，转而看向白盈玉：“白小姐，你可还记得令尊三年县令期满之后，升迁到何处？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宁晋表情古怪。
宁晋白了她一眼，没吭声。
想起方才莫研的话，展昭尴尬一笑，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吴子楚摇摇头。
“展……”莫研的声音在看见他时哑然而止。
展昭一怔，虽知她素来口无遮拦，却仍是被她说得俊脸微红。
“你怎么把她惹哭了？”莫研第一反应就是先把罪魁祸首拎出来。
展昭原以为会是吴子楚送过来，没想到宁晋会亲自送来：“子楚兄呢？”
“你的伤要多休息才是。”
吴子楚护着宁晋走在前边，展昭虽然有伤在身，但他不愿拖累众人，自己隐忍着疼痛，硬是不比他人慢半步。其他人看在眼里，宁晋和子楚还好，知道他生性如此，也不多说什么，默默放慢脚步；莫研则干脆把展昭的包袱和剑全都接过来，自己替他拿着。
展昭也不逼她，温和地点了点头。
展昭又怔住……
“你的脚！”莫研惊道，“怎么肿成这样？”
这边，宁晋有点鄙夷地望向莫研：“你的胆子也……”他的话在看到她双目粉光微融后哑然而止，他还从未见过这丫头如此模样，瞬时愣住，不知该如此才好。
她颦眉点头，自上了岸，头就开始疼，愈来愈烈。
洞内狭小，莫研踮起脚尖，想从展昭肩上看个究竟。还未看见，忽被展昭的手蒙住双目，耳边听到他柔声道：“你别看。”
展昭微笑：“是何事？”
“你夸起自己来，用词从来不推敲么？”宁晋问道。
白盈玉顿时涨红了脸，身子气得几乎抖起来：“你……你凭什么说此矿洞是家父所开？”
宁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。
不一会儿，展昭已复进来。
“得了得了，”宁晋不在意道：“没你，我难道连这点路都走不了。”
展昭又点点头，在他身边坐下，望着雾气缭绕的江面，静静不语。
不欲理会他，莫研赔着笑凑到白盈玉身旁：“想吃什么尽量点，我来请客。”不等白盈玉开口，她立刻拍着桌子叫道：“小二！小二！先上一大碗清炖猪蹄。”她冲白盈玉殷勤道，“……好好补补你的脚。”
知道他素来话就不多，吴子楚也不引他开口，自从怀中摸出一个陶土做的埙，凑到唇边试了几下音，便咿咿呜呜地吹起来。
她的脸色顿时难看异常。
“我再轻点。”展昭无奈，只能再放轻力道。
展昭怔住：她是为了他回来？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绝不是追魂使的对手么？
展昭轻声喝住她：“莫要胡说。”
宁晋百无聊赖地坐下，发觉莫研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，不自在道：“怎么，我穿这衣裳很难看么？”
“看我干什么！”宁晋瞪眼，“还不快看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，怎么死在这里？”
看来手法没错，莫研暗吁口气，喜道：“那就是接上去了。”转身想唤吴子楚一同将白盈玉带上去，却发觉吴子楚在不远处一处山隙往里探去。
“嗯。”她无比眷恋道：“你方才的样子真好看。”
宁晋则认为此船好歹是皇家用船，一则莫说寻常人家，便是官府也不敢过问，二则他毕竟是宁王，自信江湖草寇还不至于敢对他不敬。
展昭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，停在半空，此刻才惊觉此举不妥。再想起梦中之事，他不由对自己恼怒起来，干脆披上外袍，慢慢挪动受伤的腿，步出船舱，到外间透透气。
“不，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在公堂之上，将所知尽数告知包大人。”
展昭微楞，竟被问住，还来不及细想，莫研已在旁得意洋洋道：“我和展大人算是江湖中人，怎么可能拘于此等小节。”
看她一脸痛苦，展昭无法，双手拇指抵上她的太阳穴，轻柔地替她按摩起来。
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这不识好歹的丫头如此曲解，宁晋鼻子都气歪了：“子楚，把她给我丢出去！”
莫研见展昭帮她，自然欢喜，只瞧着他笑。
“子楚说要去周围转转，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，非得连附近鸡犬都数得一清二楚，否则他就对不住他那张床。”
“殿下，这是在下面发现的，好像有个矿洞。”吴子楚将镐头交给宁晋。
“一看你就知道没受过苦！”
“那倒是。”
宁晋皱着眉头细细思量，疑惑地看向吴子楚：“十年前？没听说江南这边闹过瘟疫啊？子楚，你有印像么？”
“如果慢呢？”
白盈玉哭声渐止，抽抽泣泣地问道：“展大人指的是？”
宁晋听他话语，忽抬眼淡淡笑道：“奇怪，怎么不见你对莫姑娘这么守礼？”
展昭望着她，眼底隐隐有忧色，似乎有话想说。
吴子楚陪着笑道：“殿下，想是菜肴都准备好了，不如我们也去用饭。”
吴子楚突然停住脚步，语气有些怪异。他的脚底下赫然躺着几具尸骸，破破烂烂的衣裳下面空空荡荡的，其皮肉早已被鼠蚁啃食得干干净净。
莫研还在微怔，宁晋已抚掌大笑：“想不到，真是想不到，你展昭居然也会开玩笑。”
展昭也没问需要多少银两，只将钱袋交给她。莫研一溜烟地跑了，再回来时手里还多了几套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裳。
“是采矿的人？”
船仍在原来的地方，船家夫妻二人正忙碌着修整船只，见了他们便歉然解释：由于昨夜风雨太大，桅杆已损，船得驶回姑苏大修，无法再载他们上路。
吴子楚更是给足宁晋面子：“殿下从谏如流，属下钦佩不已。”
展昭若有似无地微笑，慢吞吞道：“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盘口条？”
“那就说来话长了。”
白盈玉微楞，看着粗糙的碗筷，素日都是丫环将饭菜布置好，请她上桌用饭，便是在大船上也是有下人伺候着，她何尝自己动手盛过一碗饭。而在这小舟之上，莫研给展昭盛，是因为展昭受了伤，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照顾他；吴子楚给宁晋盛，是因为主仆尊卑。谁都没有想起替白盈玉也盛碗粥。
不多时，展昭等人也都回来了，宁晋脸上也是青青白白，煞是难看。方才展昭检验过尸骸，胸口肋骨上均有裂痕，显然是被人所杀。尸体腐烂，污染了水质，那水正是流到三水铺泉水的泉脉。
“做饭总得尝尝咸淡吧。”
见他二人废话连篇，展昭打断他们：“还是先下去看看吧。”
虽然不情愿，但天公不作美，却是无法，他们只得听船家的话。小船匆匆在附近寻了一处靠岸，众人上岸。
“瞧着不像是官矿。”
忽又有人敲门，展昭开了门，正是穿了套百姓衣衫的宁晋，手里还拎着另外一套。
莫研有点发傻：“……不会吧？我明明是对准了才推上去。”
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般苦头，白盈玉强忍住要涌出的泪水，低低道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看这把镐头就知道了。”刀口磨损得这么厉害，几处崩刃，显然是经常敲击硬物所致。
展昭对白盈玉道：“只能重接，会有一点痛，你且忍一忍。”
这丫头，倒真是一点都没有烦心事，展昭心里想着，说出口的却是：“你怎么不再多吃点？”
在她身边，展昭也径自出神，脑中细细思量着老婆婆所说之事：抛开怪力乱神之说，十年前瘟疫的起因多半是因为那三道泉水，白宝震显然是知道的，否则他不会让人封死泉水。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引得泉水害人，竟然带累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，时隔多年，现在却是不得而知了。
吴子楚也替宁晋盛好递过去，笑道：“殿下，出门在外，将就些便是。”宁晋无法，不吃就得饿着，只好接过，浅浅尝了几口，却发现鱼粥黏稠香滑，不仅熬煮的火候恰到好处，而且将鱼的腥气尽去，而鲜味尽显。
“可是，万一您有什么差池……”
众人在舱内只听见桅杆吱吱作响，皆是不安。不多时，船家便进来，歉然告知眼看一场大风雨将至，若是勉强行驶，只怕有危险，故不得不靠岸，请他们上岸寻找宿头。
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。
“后来官府贴了告示说，那女娃娃是灾星转世，作祸人间，三水铺的瘟疫就是她引来的，烧死她是替天行道。接着又封死了三水铺的三道泉水，说女娃娃在水里下了咒，不可再喝。”老婆婆语气和*图*书渐低，“这病虽然止住了，铺里的人却也慢慢都走了。”
话还未说完，他只觉眼前一花，莫研已经劈手抢过小油布包。也不管宁晋脸色难看，她自顾解开小油布包，查看内中账册。
她只好救助地望向展昭。
莫研插口：“要是乘这船，死得更快，哪里还用养什么伤。”
“唉……当官的把人都烧死了，外头人是不会知道的。”
“不可能，若是断了腿她肯定叫得比现在响。”莫研摇头，“多半是扭伤了，”
白盈玉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，脸微微泛红，心中忐忑不安：“可是展大人受了伤，也不要紧么？”
宁晋无语，转头看吴子楚，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。
“你是说让莫姑娘和白小姐跟我一道走？”宁晋问道。
她猛地睁圆泪眼：“你要我指证家父？”
“这丫头对你还真够上心的。”宁晋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，目光在展昭和莫研之间流转，似笑非笑道，“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，她攥着你的手，我掰都掰不开，差点把我自己手指头折了。”
宁晋好歹是皇族，前面便是扬州城，应该可以和扬州知府打个商量，找官府借个道。莫研在心里盘算着，脚步已经朝着展昭房间而去。
“对了，我和白小姐都不会水，你是如何将我们带出来？”展昭问道，她当时正是疲惫万分之时，又要带两个不会水的的人走水路逃生，定然甚是艰难。
展昭脑子里“嗡”地一声，原本苍白的脸色可疑地染上淡淡的红。
莫研耸耸肩，随即轻纵下去。
“再后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，一个又一个，不知怎的，有人又把这事怪到那女娃身上，说她克死家人，接着又来害铺里的人。那天，铺上突然来了好多官差，押着生病的人上了半山腰的屋子，又把病死的人也都抬进去，最后把那个女娃娃也一起关进去。就这么一把火，生生把人给烧死了。”
“不会是摔断腿了吧？”宁晋皱眉道。
火光摇曳，展昭看莫研眉头紧皱，脸色不好，不由道：“你不舒服？”
白盈玉闻言，身子骤然一震：“你们这里可是扬州地界？”
展昭半蹲下身子，脱下绣鞋，隔着罗袜在脚踝处按了几下，白盈玉立时痛呼出声。摸清骨头接处，展昭收回手，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，抬头看向莫研……
待其它人察觉，想拉住她，却已来不及。好在山势不陡，白盈玉落在坡底，除了些许皮外划伤，并无其他大碍。
莫研正躺在这船上的一间舱房之中。
“我下去吧。”吴子楚将包袱交给莫研，又不放心地朝宁晋道：“殿下您可千万留神脚下。”
“就是反复推敲过，发现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了。”她流利道。
吴子楚微眯起眼，无皇上的圣谕许可，寻常人是不能够私自采矿，而此处……
“她是不是也受伤了？”
“我是宁王，自然我说了算！”宁晋争不过她，使出了下下策，端出架子来。
“扮成老百姓，或许能躲过去。……你睡里面还是外面？”
“白小姐，可否容展某一观伤势。”展昭道。
他吹的是一支古曲：
“你们也都歇歇，就算睡不着，哪怕打个盹也是好的。”吴子楚轻声道，“我来守夜。”
“那就难说了。”他微颦起眉，如果慢的话，很可能就会被杀手追上。五个人中两人不会武功，自己受伤，莫研那两三下子自保尚且困难，只剩下吴子楚一人孤掌难鸣。正自烦恼，抬眼见莫研已三口两口吃完自己那碗，难得的没有再去盛，看着他道：
“能走吗？”莫研把白盈玉扶起来，让她试着挪动。
正说着，莫研快快活活地走进来，捧着一个小木桶，热气腾腾，香味四溢，直引得人食指大动。她身后船家婆娘拿着一摞木碗并竹筷，笑道：“船上简陋，还请你们将就着用些。”
“想不到一个乡野的船家婆娘竟有如此好手艺。”宁晋啧啧称赞，朝吴子楚道：“真该请她当咱们的厨娘。”
渡口上可供挑选的船只少得可怜，他们几乎是别无选择地雇了条小船。船上仅有两舱，一舱供他们休息起居，另一舱是船家夫妻二人所用，也用来烧饭做菜。
他闻言一怔，以为她淋了雨发烧，未来得及多想，手便覆上她的额头……莫研不避不躲，乖乖地在原地不动。旁边的宁晋将此幕映入眼帘，怔了怔，随即别开脸去。
这番话听得宁晋吴子楚叹为观止，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。
展昭却不与她顽笑：“路上千万当心。”
宁晋愣住：“这粥是你熬的？”
“我陪你出去。”
“可是你身上还有伤。”莫研有些担心。
埙的声音空灵质朴，通透非常。曲调柔和婉转，徘徊往复，不由令人魂散神牵。展昭怔怔而听，一时间恍恍惚惚，犹如回到梦中一般。
“里面有那个……那个尸首。”莫研刚说出那两字，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腾，忍不住扶着树呕起来。
展昭在旁却已明白：“白小姐毕竟是姑娘家，子楚兄多有不便。”
展昭答道：“快的话，大约五六日光景。”
“对。”
“不是不是不是……”莫研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，慌忙道，“我不是那个意思，我是说你爹爹死得其所……”她停口想了想，“好像也不对……”
白盈玉朝展昭颔首道：“多谢展大人。”
众人的心陡然一惊。
“此地不比府上，小姐还是用些为好。船上没有点心，现下若不吃，只怕便要饿到明日。”展昭好言劝道。
“她爹爹断了条腿，还硬撑着去打鱼，后来只找到船，人却没了。”
触手间额头冰冷，他稍稍放心，方放下手：“没有发烧，多半是夜里走了困。……疼得厉害么？”
看得出那里原来堆了许多沙石，似乎是有意将它封起，禁不住雨打风吹，沙石滑落了许多，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来。
宁晋表情顿时有些古怪。
“到开封府上堂做证。”展昭沉声道。
不料，吴子楚也点了点头：“殿下，属下与他们交过手，确实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之徒。殿下您犯不上拿自己去犯险。”
一层淡淡的雾气萦绕在他周身，湿发披在脑后，皂角余香清新沁人。因为深衣只是随意披着，露出脖颈以下肌肤，可见隐约水汽从其中散出，愈发显得展昭清瘦俊秀。
“死了的，生了病还没死的，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娃儿，一起关进半山腰的屋子里，一把火就这么给都烧了。”老婆婆声音沙哑，隔着窗外的风雨之声，听得人心底毛毛的。
吴子楚笑笑，纵身跃到坡底。莫研也不着急，掏出水囊递给展昭，自己便想找处略干净的地方歇歇脚，刚寻到块石头，就听见吴子楚在坡底叫道：“莫姑娘，你下来一趟。”
这下，把众人都吓了一跳，不知该如何才好。
吴子楚正静静地坐在船头守夜，见展昭出来，笑道：“睡不着？”
“展昭正在隔壁舱房休息。”
“她爹爹本是三水铺的渔夫。她娘怀的时候肚子就大，别人都说怕是对双棒，生她的时候难产，家里穷，请不起镇上的产婆子。那时候我老婆子眼睛还好使，她爹爹请了我去替她娘接生。进去的时候，把我老婆子吓了一跳，血水淌了一地，她娘在床上扯着嗓子直叫唤，娃娃还只露出半个头。我知道自己应付不来，只怕要出人命，忙让她爹爹去请产婆子。到镇上要来回十几里路，他爹爹把产婆子请回来的时候，她娘也快不行了。”
“……好像还有别的事，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。”她费劲地挠挠耳根，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，禁止自己再去想他方才的样子。
“你受伤了。”
渡气！！
“他何时给你下过套子？”莫研探头，好奇道。
她，是真的害怕！
莫研傻笑：“那不能怪我，我急着回去找他。”
他只好领命，知道宁晋素来行事任性，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。众人遂商定明日一早便兵分两路，由展昭他们先行一步。然后宁晋一行再去找扬州知府，让他们加派人手同行。
“早晚记得让他添衣，倘若万不得已在野地里过夜，就把包袱布摊开铺在地上，有层油布好防湿气……”
“这是什么官府！”宁晋怒道，吴子楚拍拍他肩膀，劝他听下去。
“你们可真是好人！”莫研由衷地赞叹。
白盈玉犹豫了下，还是点了点头。
莫研张口结舌地盯着他。